“睡觉吧，我真累了。
”男的啪的一下关上灯。
“你累吗？”男的又问。
“我也累了。
”女的说。
哆哆嗦嗦，颤颤的声。
“你害怕吗？”“没，没有，我有些冷。
”“秋凉了，外面有风，是冷，多盖点。
”男的真想为她盖上被子，但是他没敢。
窗帘拉严了，风拂动着，楼下的路灯是奶油色的，挤进来，照着屋子，朦胧中显出两张床——单人床。
太原——青岛。
火车像响箭一样奔驰，晚上十点多，旅客都睡死了。
对面，他在看书。
对面，她在看书。
“你看的什么书？”女的问。
“叶雨蒙的《黑雪》”男的把书举起来。
“你看的什么书？”“《中国的乞丐群落》。
”女的把书举起来。
男的女的交换了书，女的睒着男的脸——善相。
她懂得面相学。
男的莞尔一笑。
“你在什么地方下车？”“淄博，你呢？”“张店。
”“你真能逗。
”女的捧腹。
“你是哪里人？”女的问。
“南宁。
你呢？”“太原。
”“天南地北同路人。
”男的说。
“你能送我吗？我的东西很多。
”女的一脸乞求的神色。
“如果你相信。
”“看你是做君子，还是做小人。
”女的破颜一笑。
一对邂逅相遇的陌生伴旅。
子夜下车，找旅社。
客满，全是客满。
里弄幽深，发瘆，女的扎挲起头发。
东拐西拐，往前走，一家僻静小店。
“只剩一间两个人的房间。
”店主揉着惺忪的睡眼，一边打着哈欠。
“我们住在一起吧？”女的说。
“不！”男的态度很肯定，脸涨红。
“我害怕。
”女的恳求“那……”男的口结。
“你不乐于助人吗？”女的语气诙谐，男的无可奈何……“哞——”外面传来火车进站的鸣叫，楼房震颤着要翻过来。
“聒耳烦人。
”男的说。
“吵死人了。
”女的说。
安谧。
男的女的翻了个身。
男的耳边老响着一首歌，妻子唱的，自己作的词曲，用的是西洋发声法，唱的老跑调，他总是责怪她没有音乐细胞，报考歌舞团老考不上。
唉，歌唱家不单是要有姿容，还要有天赋。
现在他后悔。
他想她，作曲自己不也是一个业余的。
人，总是永不休止地进取，等他死了，事业虽没成功，他也会说：我没有白活。
啊，唱你的歌吧，他静静地听，睡不着。
女的耳边老响着哭声，儿子的。
乖乖，你爸会定时把奶粉冲开喂给你喝吗？书迷，丈夫整天钻在书堆里，可别忘了，晚上届时把儿子从幼儿园接回家。
走这条大路，别走那条胡同，胡同里有那个虎子，他妈蛮混的，一个骂街的好手。
乖乖，那次不是你抢了虎子的球，而是虎子抢走了你的球，你没有撒谎，妈不该打你。
乖，我们惹不起他妈，但躲得起，你别哭……这次去姥姥家妈不该丢下你，叫妈牵肠挂肚。
她真后悔。
乖，你睡吧，她唱一首催眠曲：“孩子孩子你别哭，妈妈给你买个大肥猪，孩子孩子你别闹，妈妈给你买个小老道……”她睡不着。
窸窸窣窣的声音。
“我睡不着。
”女的说。
“我也睡不着。
”男的说。
奶油色的灯光都照在女的床上，煞亮。
男的床上很幽暗。
他想起来一个生理学家的话，睡眠和人体的方位有关。
“你到我的床上睡，我到你的床上睡。
”女的爬到男的床上，男的爬到女的床上。
男的脸映着灯，眼睛很亮，像个萤火虫。
“我们唠唠嗑吧。
”女的没有睡意，心烦意乱。
“到东营几点首班车？”男的觉得在车上该说的都说了。
“八点吧。
”东营是此行的目的地，她千里之行，为的是探望住在这个城市的父母。
“我们还是睡觉吧。
”男的说。
女的强阖上了眼皮，有一只小虫又钻到她的心扉上。
“我睡不着。
”女的说。
“眯一会儿就着了。
”“你还是到你的床上来吧。
”女的坐起来。
他又回到了他的床上。
他们反复了好几次，生理学家的话是屁话！席梦思床的颤动。
心的骚动。
男的翻身，妻子的歌声，笑声。
软绵绵的胴体，人，如果……老音乐家的话。
《青春交响曲》，他写的大型交响乐章，揉进了贝多芬《命运交响曲》的激奋，阿炳《二泉映月》的温情。
一篇力作，但还需有伯乐的提拔。
成名——之后，享受——她，分享。
然而没……血管。
神经。
骚动。
女的叹息。
儿子的哭声，班上的机器声，厂长的责怪，那批织的活，怎么都是自己的责任？技术科有好几个人，打样是他们做的。
可扣奖金——说不清楚——认了。
安慰时有需要——啊，丈夫，男人……《中国的乞丐群落》的乞丐。
烦。
血管。
神经。
骚动。
“你睡着了吗？”男的问。
“我睡不着。
”“睡觉就睡觉，你别想得太多。
”男的说。
“你也别想得太多。
”女的说。
“你说，中国怎么还会有那些人愿去做乞丐？”男的坐起来。
“我看济南有，太原也有。
”“南方也不少。
”“当乞丐也能发家致富。
”“哪个行当干好了都能发家。
”“我看乞丐生活挺好，自由。
”“在车上你没看见小偷吗？那也是乞丐。
”“我有时真想做一个乞丐。
”“我困了，睡觉吧。
”女的揉揉眼。
“我睡不着。
”两只萤火虫忽闪着。
“我也睡不好，你到我的床上来吧。
”女的说。
“能行？”“行。
”两个人躺在了一个床上，女的为男的盖上了被子，声音停止了。
奶油色的路灯照着两张床——一张床是空的。
一会儿，屋子里传来轻轻的鼾声。
2021年10月12日定稿于迁安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