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&图/陈同贤◐世人都爱宣扬大,避讳小,甚至煞费苦心藏小;越被隐藏得深、久,窥不出,越小。
比如我的小,在我温婉娴淑、道貌岸然的表相下,连藏带掖四十多年,我便一度忘了它的存在,误以为自己是高大的。
已至盛夏,老天授意太阳攥足热劲灸烤大地,索性蹭蹭热度,把这羞于启齿的小腆着脸皮掏出来晒晒。
小分三种:表层之小、示人之小、察已之小。
这三小,同在而异形,殊相而依附,须正视审度修正之。
表层之小,初显幼时体貌:据说满百天初登姥姥家门,姥爷乜斜一眼,丝毫没有要抱的苗头。
姥姥接过这个二丫头,瞅一眼。
“咋这么不妆光,一个鞋壳篓都能盛下,眼像黍黍篾拉的,幸亏是个妮儿,要是个娃儿,怕是将来连媳妇也难娶上……”估计她老人家可能说罢感觉不妥,又稍作补充,“不过额头怪亮、鼻头大些,也算得上福相……””眼是娘胎里带来的,咱也想讨点喜争口气,可也改变不了呀,拼命睁也就那么两条小缝儿。
定是这姥姥不疼姥爷不爱的阵势,驳了上天的雅兴,进入青春期,面部剧增的星点黄褐斑将小数倍扩大、漫延。
所幸上帝留下一扇窗,成年后身高竟达到165cm,契合了东方人修长的审美,远看亭亭玉立,尚可糊弄人。
示人之小,显于生活繁杂种种。
模样丑不讨喜,总备觉受冷淡,想争个宠——一旦听闻姐姐有什么新的好玩意儿,不管喜不喜欢,需不需要,必须争抢,要么得手,要么使出杀手锏——边哭边闹,闹得让她挨顿打,闹得家里鸡飞狗跳才罢休。
明知弟是父母手心里的宝,还自不量力:正儿八经坐在饭桌前扒拉着饭,一言不合,桌底下踢功频发。
姐和弟皆性情温和,中正守矩,不像野马一样扯成团儿疯跑着玩,温顺地呆在家里拾柴帮厨、扫地抹桌子,而这些正事我自不屑去干,疯玩后回家偶尔撞上,必定添乱——假装路过,无意把扫成堆的树叶、柴草踢散,旋即呲溜跑个没影儿。
“老大亲,老小娇,挨打受气正当腰。
”如此这般,自然少不了“家法”侍候。
貌似惟顽劣捣乱,方能刷到当二闺女的存在感。
及至开蒙入校,不喜温课,劳心杂书,中毒颇多:学友间生嫌隙,仿连环画中“猛张飞”怒目圆睁、立于长岅桥头,喝斥息事宁人的姐姐让开,令小女生、小男生闻风丧胆,败下阵来;夜黑风高,生生不敢出门,常疑影子即鬼魂,行到幽暗处会被抓去见黑、白无常,打下十八层地狱以示惩戒;行事隐秘——放学迅速跑回家,央求妈妈用毛笔写“向雷锋叔叔学习”宣传标语,拎上扫帚、铁锨,藏在学校院墙外,等校园静无一人后,翻院墙进入贴宣传语、打扫卫生……第二天被老师盘问,装做一脸无辜,缄口不语。
暗想:不说,就不说,雷锋也这样儿。
卖力显摆:八九岁拥有第一件鸭绒袄(羽绒服的前身),红蓝双面穿,按自己设定的规律昨天红、今天蓝,绝不重复,偶遇好奇者问缘由,费尽唇舌一五一十解释清楚;数九隆冬,三五成群跳皮筋,直嚷嚷“太热了”、“太热了”,把鸭绒袄“呼”的一声脱下,窜跳着挂在树杈上,转身再跳上两盘,搬凳子站着取下再穿上,如此反复,浑不嫌烦。
等风寒傍身,啊嚏鼻涕,挨顿嗔骂,方罢休。
穿的第一双丝袜是蓝色,海一样的幽蓝,走三步拎一下,扯着嗓子问同伴:“你说我的新袜子咋光想掉呢?你瞅啾咋回事嘛!”把脚伸到别人脸前,不夸新丝袜漂亮停不下来。
在办公室自养一盆茉莉,青色花蔓的顶端,状若米粒的花苞探出头来,不几日,淡淡的甜香袭了整间屋子……生怕同事们不知,进屋就喊:“美女们,你们闻,屋里有啥味儿?”“就是就是,今天谁洒香水啦?”“谁的头油这么香?”大眼瞪小眼,七嘴八舌。
大家正面面相觑时,径自搬起种茉莉的花盆,一一举到每位同事的面前,让花朵挨紧鼻孔,“你闻闻,是这个味儿不?”“来,来,你也闻闻,是不是淡淡的甜香?”……这个时节,手中必换成玻璃杯,随身携带。
把萎谢的花朵置于杯中,用开水冲泡,素洁清新的花团漂乎上下,清晰可见。
与人谈笑间,不时执起杯子呷上一口,轻笑道:“瞧,我自己种的茉莉花,不细瞅还以为是杯体上镶的图案呢!”经常脑短路,轻信——为迎检加班清空学校杂物间时,一男领导惊呼:“电视!纸箱里怎么有台大电视?放多少年了,也不知还能看不?”抬眼一瞧,可不——纸箱上赫然印着“创维26寸”彩色电视机。
“多可惜,咋放这里,快、快拉电插板试试!”那神情和语气,信以为真的程度不容置疑。
领导大笑:“傻妞儿,别人说你实在真不假,装有电视机的纸箱我能举那么高往门外递嘛!”呵呵,我哩个乖乖呀,傻得不透缝儿!别人说东,那一定是东,东,断不会想成是西!静坐思己“小”——固执、不圆通:不会用和泪笑的折腰,去换取淡然的低眉。
总觉屈尊降贵换来的,只会是愈发地居高临下和颐指气使。
生活、职场,没有平视,就永无对等,概莫能外。
一意孤行自以为有价值的事,甚而有些不合时宜。
和灵魂相趋的生命惺惺相惜,道不同视若无睹,避之不及,殆于耽搁只言片语的解释应付,耻于虚与委蛇,兀自率性而为。
时间概念模糊、慢半拍:一接到任务就立即完成的热度只保持三分钟,继而抛之脑后,束之高搁,悠闲地喝茶、听歌、唠个没完,到完成任务期限的最后一刻忽然忆起,大腿一拍,脚底生风,慌了神,三下五去二横趄竖仰疲于应付,若鬼画符般难以辨认,与精品绝缘。
……如此,问题便来了。
我该如何直面自身之“小”,这比直面世界要艰难而复杂。
可否关紧门户,拉上窗帘,伸手将各种“小”撒在风中飘远?或者遁入深山,择邪僻处将“小”深埋、压实、封印,不复见天日?假如生命不可遗忘,身体里的“小”将一直存在,除非肉体消失。
“小”的讨厌和可爱之处就会怀疑:留存于世,“我”究竟意欲何为?进一步的追问是:去“小”你就是真正完美的哲学意义上的大“我”吗?*作者︱陈同贤:河南省方城县第五小学教师。
「青眼有加qyyjtcq」专栏作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