蘅塘退士:酒有别肠元结的《石鱼湖上醉歌》里有一句:“山为樽,水为沼,酒徒历历坐洲岛。
”诗不长,这是诗里最让人神往的一句。
其《石鱼湖上作诗序》中说:“浍泉南山有独石在水中,状如游鱼。
鱼凹处,修之可以贮酒。
水洼四匝多剞石相连,石上堪人坐。
水能浮小舫载酒,又能绕石鱼洄流,乃命湖曰‘石鱼湖’。
”这是“山为樽,水为沼”的来历,造化万物,鬼斧神工,比这更奇更妙更绝的还多得是,我并不怎么感兴趣。
我只是对石鱼上的那些历历在坐的“酒徒”向往不已。
能达到“酒徒”级别的人,并不一定要坐在哪里,要吃些什么下酒菜,有那么几个喝得来的人聚在一起,酒助谈兴,喝得豪气干云,谈得纵横无忌,那真是八面来风,可以宠辱皆忘,超然物外,哪管他“两轮日月,来往如梭”。
或者像电视连续剧《天道》里,韩楚风和丁元英两个挚友要喝酒,不给任何人添麻烦,也不喝给任何人看,就在酒店开一个房间,把好酒好菜都带回来。
两个坐下,这就有点酒徒的意思,已经支好了要一醉方休的架式,还真就喝得酣畅淋漓,一觉沉沉睡去,不知东方之既白。
但普通人就是普通人,人常说喝酒看人品。
经常可以看到,菜并未上齐,主人也还没有踌躇满志地宣布开始,已经早有人揎拳捋袖,缩着脖子抿了好几个小杯了。
现代人不象古人那么讲究,能够“历历”而坐,主人家不开口,大家就一直不停地咽着口水干等着。
一千多年后的今天想来,那种有涵养的样子就是再隔上一千年,也让人觉得栩栩如生。
所以恕我斗胆直言,把这首诗编入《唐诗三百首》的清代人蘅塘退士想必也是个酒徒,选编的时候存了个私心,否则元结的诗还有上选,甚至上上选,为什么要选这首不算特别出色的?以此推断,人说“酒有别肠”,平时是说酒量不能以人的大小和肥瘦来衡量,我说酒徒和酒徒之间怕也是有“别肠”相通的。
如果你不服,那何以蘅塘退士所选的李白的诗,也大都与酒有关?无非是“五花马,千金裘,呼儿将出换美酒,与尔同销万古愁。
”心曲相通,再多说一个字都是废话。
我的一位酒徒同学曾经说过,他们那位六亲不认的局长大人,一旦开会是绝不许迟到的,迟到的人往往会被他当场喝住,然后说上一大泡难听话甚至会骂得你头皮发麻、精神崩溃。
但是有那么一天,他也迟到了,被局长喝住之后,他只好实话实说是喝高了,他本以为会被局长骂到神经错乱、生不如死为止,想不到,局长竟然很轻柔地说了一句:坐下吧,当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因为直到坐下之后耳朵还在嗡嗡作响。
事后他终于分析透了局长何以对他宽大为怀的原因,原来局长大人也是一个对酒别样钟情的人(此人目前已经提前退休养病,并遵医嘱戒酒),所以在局长的心里,只有喝高了喝醉了才是迟到最合理最正当的理由!喝酒水平有高下,有人“饮如长鲸吸百川”,这是关于海量的最形象的说法。
有人才喝了一个门前杯,就已经面如关公,手舞足蹈,不知道自己是王老五还是张老三了。
而酒风又是五花八门异彩纷呈,有人越喝越精神,有人越喝越萎靡,有人喝得兴起要指点江山激扬文字,有人喝得兴起要指桑骂槐排渲自己胸中那点晦气。
那该怎么样给“酒徒”来作个界定呢?我知道这很难,就像是人的酒量,也许只有半斤,再喝一点就失控,喝不够不过瘾,还会随着精神状态随时变化,这个度是任何科学手段都无法计量的。
何况一人一个理解,一个人一种表现方式,要说是“闻香下马,知味停车,见酒就喝,逢喝必醉”的那种,好象也不是,那比较接近于“酒虫”或者“酒鬼”。
要让喝醉的人的老婆来说,那喝酒的人都不是好东西!这也让人怪难接受。
依我模糊地定个框框,既为酒徒,得有酒量,还得好喝这一口,该放开的时候豪情满怀,意气飞扬,但是喝酒还能把握个分寸,不因酒误事,也不借酒发疯闹事……酒鬼:“道遇曲车口流涎”有一类人身躯壮硕能吃能喝,但是面目可憎,语言无味。
坐在酒席上,让吃就吃,让喝就喝,来者不拒,他只是一个可以碰杯的工具,比一个人喝闷酒稍强点,他甚至连听个笑话都不能给出个及时的反应,等大家都笑完了还得有人专门给解释一下,但是人家听完了还是觉得不甚好笑,实在是煞风景煞到了家。
这种人只管自己吃饱喝好了,打上两个恶嗝,可能就歪在椅子上睡着了。
你们热闹完了,他起来回家。
他虽然煞风景但是不十分招人嫌,至少能摆正自己的位置,说不到点上就不说,这样的人可以算做酒囊。
因为酒这东西,他可喝也可不喝,喝下去也就是个贮酒器,把酒变成一泡尿而已。
还有一类人是正宗的所谓“酒鬼”。
这种人“道遇曲车口流涎”,闻见酒味就走不动,实在是个看酒比亲爹还要亲的把式、没出息的典范。
我家以前有个邻居就是这样,自己家里过得寒碜,几乎是买不起酒喝的。
要是路过谁家,人家正在请客宴酒,那他是无论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都要进去蹭上几杯。
正在请客的人家,见他进来当然也不好推托,假意客气一下,人家还就真坐下了,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,然后帮着主家不断给客人热情敬酒,以便自己也陪着能多喝上几杯,主家也不好多说什么。
这种人就是馋酒,能让喝上那么几口,到喝得差不多了,人家会自己走,知道自己是蹭酒喝,不会反客为主,给主家添麻烦,而且也不是那种口水长过河的多嘴驴。
现在买不起酒喝的人不多了,不管干点什么营生,挣上几个钱,买不起好酒,几块钱的酒还是能喝得起的,所以现在去蹭酒的人该是没有了。
但是酒鬼还是那么多,酒鬼先生们在自己家里整上一瓶子酒,自斟自饮,也能因为掌握不住分寸把自己撂倒。
请酒鬼吃饭是世界上的头等难事。
你真要有求于他,那可就不好伺候了,不喝好不罢休,他有的是时间和精力,你怕他喝出个好歹来,他嘲笑你舍不得拿酒出来,可是他要喝好的标准是人事不省,主家谁敢跟他开那么大的玩笑?除非主家也是这样的一个酒鬼才能对撇子。
这种人哪天在哪里喝好了记不住,哪天在你家没喝好,是清醒着走了的可是记得很清楚,他见了你就会说你小气,以后再也不会喝你的酒云云,哔哔叨叨的时间会在三年以上。
酒鬼眼里除了酒之外再无大事,所以有什么事千万不敢托付在这样的人手里。
他可能灌上几两之后,四蹄拉展,睡个天昏地暗,日月无光,连神仙老子都不放在心上,没有什么事给你办不砸的。
这有点像李白先生的名士作派,“天子呼来不上船”,不是不想上,而是自己根本就动不了。
酒是人造的,酒徒是酒的主人,酒鬼之类却是酒的奴隶。
酒徒明白喝酒是为了助兴,其目的主要在一个“兴”字,要喝得逸兴湍飞才行。
而酒鬼则是完全把自己交给了酒,“今朝有酒今朝醉,明天没酒喝凉水。
”任由酒精把自己麻醉放倒了事。
酒虫:我最大问题不是酒风,而是作风有一个同学有这毛病,每次喝酒都怕喝不好,自己先斟上一茶碗,喝完了再和别人一齐喝,所以屡屡中途醉倒,扫了别人的“兴”。
他有时候身不由已从椅子上溜下去,睡到桌子底下,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拖不出来,好不容易拖出来了,也没有人敢送他回家,谁不怕她那尊怒目金刚一样的老婆?谁去了谁就是把他老公灌醉的罪魁祸首,要不怎么就是你把他给送回来?她不把你的父母亲大人捎带着骂了算是客气的。
所以后来大家就商量好,把他送到家门口,让他在墙上倚住,有人按了门铃,在他老婆冲出来之前一哄而散。
这个人也就算是个“酒虫”吧。
这种“酒虫”能喝,但是喝个二三两就和喝个一斤多状态基本上一样,话多,含混不清,不断重复,而且你不听他还很不高兴,要把自己的话反复强调,直到在坐的每一个人都点头才满意。
“酒虫”的最大问题不是酒风,而是作风问题。
如果在酒场上有女人,那“酒虫”先生的眼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,不管她是西施王嫱还是无盐嫫母,他会趁别人上洗手间的机会把自己的位置换到女人的身边,然后一直在人家的耳边上絮絮叨叨。
不管人家耐烦不耐烦,他的一嘴酒气得全喷到女人脸上。
他说两个不太好笑的笑话,然后又会说些对人生的深刻理解,像一个演员一样全身心地投入到女人身上。
即使大家都买单要走人了,他还把胳膊搭在人家的椅子背上,说个没完没了。
这是碰上正经女人的时候,他还收敛点,要是你敢叫个陪酒的,他早动手动脚,忙得不亦乐乎了。
这种“酒虫”不少见,还经常是个当官的,平时看见人五人六的,喝上几杯之后,“色神经”为什么会如此高度兴奋?如此放浪形骸?以至于把平时藏得很好的“狐狸尾巴”都露了出来?我无法理解,也有待神经学家来解我的疑惑。
酒狂:把喝酒人的脸都丢尽了还有个同学我尊称他为“酒狂”,那更是乖乖不得了。
第一次喝高了,他冲出门去,一口气竟然爬上了一棵一丈多高的槐树,而且在上面练倒挂!我们几个人在底下拉着一条床单接着,不停地倒抽凉气,苦口婆心地劝,他在树上嬉皮笑脸。
当时围了有二三十个人看热闹,让人家指指戳戳,把喝酒人的脸都丢尽了。
再一次是五年之后,该同学已经是一乡之长了。
这一次他没上树,都喝得跟面条差不多了,却非要自己骑摩托回家。
摩托推出来了,他腿软,跨不上去,叫人帮他把腿搬过去,当然是没人肯干,虽说都喝了不少,这点觉悟还是有的。
该同学行尽威胁利诱之能事,还是没人干。
后来,乡长大人知法懂法,歪歪斜斜写了一张字据,表示出了任何问题都与别人无关,这才有好心人帮他上了车,但这还不行,他腿上没劲,还得别人帮他蹬着了,才一路施施然蛇行而去。
据不放心跟踪而去的人汇报,他还真回了家,但是没进了门,乡长大人睡在了门口的台阶上。
这种“酒狂”都是那种越喝越胆大的,平时不敢干的事喝大了就要干一票,而且别人越劝他还越来劲儿。
你不随他的意,他会说很难听很难听的话给你,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,他骂你甚至是削你,你事后都没有地方说理去,因为他醒了以后,对自己所办的事儿根本无从记起。
这些“酒狂”都是惹祸的根苗、肇事的太岁,因酒误事甚至把命也送出去的差不多就是这类人。
还有一类人,恕我把他们归入“酒狗”之类,这类人说喝也能喝,也好凑个热闹,只是为人的水平太低下。
如果大家都有高兴事儿,碰到一起本想喝个痛快,遇上这样一个“酒狗”,就能让一桌子菜没人起箸。
这种“酒狗”也许开始还人模狗样的跟着大伙走酒,喝到他那个份上,他就要出拐了。
他是一肚子的牢骚,一肚子的不痛快,他要骂同学不仗义,骂领导没水平,骂邻居没素质,骂完老爹骂老娘,骂完老婆骂孩子。
这时候,谁插话打断他他骂谁,活脱脱一只疯狗狂吠,好象整个社会只剩下他这一个好人,其他人全他妈的扯淡,都对不起他!他骂得嘴角流涎,他骂得草木变色,他骂得满桌子的人都恨不得撕了他那张臭嘴。
所以几个意气相投的人要出去喝酒,不了解底细的人还是轻易不要招惹,万一来了这么一个主儿,就是活生生的一橛“搅屎棍”。
这么说来,“酒狗”可属喝酒人的最劣等,不入流,“酒囊”可以算个最下等,“酒狂”不如“酒虫”,“酒虫”与“酒鬼”也算一丘之貉,离“酒徒”还差得远,那什么人才算得上“酒徒”呢?酒徒:那种醉可以祛病,甚至可以驱邪“酒徒”最起码的或者说得最通俗一点,他们能做到的是,喝酒是为了开心愉悦,而不是为了买醉或者买难过。
这么说吧,“刘伶常乘鹿车,携一壶酒,使人荷锸随之,曰:‘死便埋我。
’”这种人勘破浮沉,真正视死如归,但是他自称“惟酒是务,焉知其余!”那么在言不由衷的放浪之外,是有些小小的不负责任,于国于家均算不得伟丈夫。
所以刘伶的位置在“酒鬼”之上,却还在酒徒之下,是个尴尬的角色,勉强给算个“酒烈士”吧。
说到酒烈士,当初我们国家每年都有不少这样经不住“酒精考验”的处级干部因公殉职,不过,这样的“酒烈士”实在可怜可卑,他们的境界拟于刘伶也算是判若云泥,只愿地下的刘伶先生不要生气。
那这酒徒的规格是否太高了些?是有点,纵使“斗酒诗百篇”李太白,也只能列在酒徒的下等,他明知道“抽刀断水水更流,借酒浇愁愁更愁。
”仍然喝得没个节制,还“自称臣是酒中仙”“但愿长醉不复醒”,以至于传说他把儿子都喝成了痴呆,这在现在把孩子奉为至尊宝的父母们看来,应该被列入重要的污点。
虽说把这样的“酒仙”归入下等是有些屈就他,但不能因为他而降低了酒徒的门槛。
那年去内蒙,到了一个靠近毛乌素沙漠的地方,和当地的几个朋友欢聚一堂。
席间,大碗喝酒,大口吃肉,推杯换盏,其乐融融。
酒兴一起,内蒙的朋友歌兴大发,我酒量微薄,小酌几杯,也觉得不唱不足以抒散心中的豪气,于是你方唱罢我登场,甚至连女主人也擎起杯来,高歌一曲。
后来,有邻居加入,还有人带来了乐器,于是马头琴轻灵而激昂的声音响起来,主客离席,载歌载舞,再后来,由屋内而至屋外,四野平阔,星河灿烂,一曲歌罢,喝一杯酒,又一曲起,再度翩然起舞,直至浑然忘我,不知时光之流逝。
“欢言得所憩,美酒聊共挥。
长歌吟松风,曲尽河星稀。
”这倒是李白的话,可他自己把握的不好。
那一晚,那些朋友不知喝了多少酒,也有人醉了,家人扶着蹒跚归去,但是那种醉在外而不在内,醉人的脸上都是愉悦的,是满足的。
现在想来,我觉得那种醉可以祛病,甚至可以驱邪。
没有人计较酒的好赖,没有人在意菜的优劣,那样的夜晚,那样的一群人,他们不是什么名士大儒,更不是什么官长豪富,但他们算得上真正的酒徒。
还有一次在三亚,几个好朋友聚在海边。
十点以后,宁静的海滩上缓缓地吹着柔和的海风,海浪在脚下喁喁私语,不知不觉之间,一轮明月升在头顶,从椰树间斑驳地照下来,诗一样的海岸,让人有了诗一样的心情。
那时候没人大声说话,仿佛扰乱了别人会是一种罪过。
我们说起人生的感悟,也说起一些即情即景的诗句,还有人轻轻哼起海边的歌谣,或者就沉在微风里都不说话。
那种境况可能上天只会赐给有限的机会,而身处那样的地方,当你对一切都感到无与伦比的满意的时候,你会不由自主地不断把杯中酒一干而尽。
“澹然离言说,悟悦心自足。
”以前不觉得,那种无声的境界当真是妙不可言,而酒才是那个境界里惟一可以锦上添花的好东西。
那天喝了多少酒,结算了多少钱,没人记得。
但是那样一个夜晚,却永远留在了我们的心灵深处,每次谈及都会生出无限向往之情。
纵有一天,我饮了琼浆流霞,成了“酒仙”,这一晚依然美好如初。
可惜,因为天生量小,我连酒囊都算不上,就更够不着酒徒的格了,但请原谅我这里说句酒话:刘伶不入围,李白算个下等,说起酒中三昧,这几个朋友还在李白之上。